北京晚报·五色土 | 作者 赵珩
壹
刚从医院出院不几天,躲过三年疫情而未“阳”过的我,终于赶了个末班车,我和内子终于都“阳”了,高烧不退。内子至今仍在ICU中监护。接着就传来黄永玉先生、孙机先生等去世的消息。燕山出版社的夏艳老总是非常讲礼数,重情义的人,每次必要我替燕山出版社拟写挽联,从楼宇栋先生到孙机先生,每次都要我写两幅,一幅以出版社名义,一份以《收藏家》名义,在下文采有限,实在是勉为其难,如果不是夏总的要求,真是力不从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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万万没有想到,这次刚刚“阳”上,就收到了学生李其功和刘宗汉义子朱天的微信,报知宗汉先生突然在西苑医院因新冠并发多种基础病而去世的消息,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。我与宗汉兄没有微信,早先他知道我不爱使用微信,于是仅与内子吴丽娱之间有微信,宗汉喜欢戏曲,我们都与戏曲界朋友有所往来,关于这些消息也都是由内子转发。而这次内子住进ICU,这个噩耗也只能从其功和朱天处得知了。当这消息出现在眼前时,真是泪不能收,久久不能自已。接着是中华书局的讣闻,据说是出自张继海副总编的手笔,言简意赅,十分周到中肯。
刘宗汉
我与宗汉兄是两代世交,在中华时,他对先君先慈执弟子礼甚恭,几次在香山饭店召开全国古籍整理规划会议,宗汉兄都是工作人员,会议之余,总是随侍先君夫妇游香山,留下了不少诗作,后整理抄录给我。宗汉兄虽长我九岁,但是总以“老兄”称之,让我实在愧不敢当。我们不用微信,宗汉兄就常来电话,一个电话能打上一个半小时之多,甚至不止。
至于我家与朱家的关系,那就是四代的世交了。
我从六七岁时就随祖母去东四八条朱家玩,朱桂老(启钤)住在中后院,不太常见,但印象很深。至于朱二爷海北(乳名老铁),与祖母埝熟,除了同在东城政协学习和文娱活动,两家走动频繁,有时张学铭他们郎舅也同来二条走动,我和这两位就没大没小了。于是朱天总有个错误,把我认做是他爷爷辈的人,我纠正他多次也不改,真是让我哭笑不得。其实我与文相、丹菊才是一辈人。当年我去八条玩的时候,宗汉兄还没有到桂老身边,彼时他中学尚未毕业。后来,宗汉兄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,可惜因体弱未能入学深造,殊为憾事。不久后,他才来到朱桂老身边,协助桂老整理资料,成为了朱桂老身边并没有真正名义的“秘书”。
贰
宗汉兄算不得出身文化世家,但是他旧学根底甚好,从小读的书多,谙熟文化旧事,学界掌故,经史子集出处谙熟,后来入中华书局工作,自然得到许多老先生首肯和赞许。半个多世纪之前,因种种历史原因,未能得到“正途出身”的有不少这样的人:老一辈有罗继祖、王仲闻等,中年的有刘叶秋、袁行云、石继昌等,年轻的则有刘宗汉等。这些人有些共同特点,或是旧学世家出身,从小得到旧学的教育基础,或是因其他社会关系,能得到文化耆旧的濡染。这些人在崇尚新学的年代尚能有读经读史的一隅之地。或是谙熟学界掌故,官场旧闻,儒林旧事。我在与许多年轻朋友聊天时,时常和他们谈到,旧时的社会关系离不开这五种社会关系:那就是乡梓关系、科名关系、师承关系、僚属关系、姻亲关系。这些关系盘根错节,形成了中国特殊的所谓上流社会,而这部分有些旧学根底的人,大多对此都是有较深了解的人。对于中国的学术史和社会学,这是必须具备的知识。
在南方的许多中小城市中,则更不乏这类不入流的旧式学人,有的甚至年龄不大,他们在学术界是不入主流的,甚至不少出身寒门,读书不易。有如明代宋濂雪夜往返借书,秉烛抄录。更有不少人终生未能进入学界和仕途。
2001年,我的小书《老饕漫笔》出版,宗汉兄居然在中华的《书品》写了六篇书评,《书品》是双月刊,分六期刊载在《书评》杂志上发表了一年,这在《书品》有史以来是绝无仅有的先例。内容都是由《老套漫笔》借题发挥,抒发自己的观感。精彩的是,大多是为拙文拾遗补缺,都很中的周详。《老饕漫笔》出版后,只有两人所作的注释最为可圈可点,一是日文版的译者铃木博先生,作为一位日本译者能如此注释精到,实在令我惊叹。另一位就是宗汉兄,抉隐发微,注疏能形成六篇长文,更是难得。
宗汉兄生于北京,久居东四南大街,对于京城掌故,宅门旧事,学界往还,文林恩怨,乃至工商、旧贾之间的发迹成败,无不通晓,但凡有疑惑不解,一个电话请教,大多都能答疑解惑,实在令人佩服。
宗汉兄谦虚,也有来电询问我些旧事,他都能一再追问,甚至发挥许多我所想不到的问题。大多是来自他对旧时社会的深入了解。
叁
宗汉对于戏曲了解也不少,虽然当时生活条件所限,看戏不如我多,但是对于梨园掌故却了如指掌,加上与文相、丹菊夫妇的关系,对京剧十分熟悉,他通过和内子微信转我的大多是此类文章,内子对此兴趣不大,也就是每次如实再转发我而已。宗汉兄对这类文章几乎从来不加评论,也不发表自己的看法,更不臧否人物,也足见他为人的厚道。
以上谈到的这批新时代的旧式学者,有他们自身的特点,一是在新时代没有正规名牌学历,或者因故未能学非所用,或因其他问题未能进入主流学术机构。他们未能接受新学术思想教育和学术理念。也写不了新时代学术逻辑的论文。这些都是他们被摒弃在学术圈子之外的原因。如今,文史学界是以八、九十年代文史博士硕士为学术主流的时代,也是当红的学术前沿。随着时代的前进,更会有新一代的学术思想接续。像宗汉兄这样的人已经是最后的落伍旧式文人了。
这批人所承继的是尚能作旧体文言,甚至粗通四六骈文,即兴诗词,作尚工整的楹联。提笔能书,格式不谬,也就算是难得了。住院期间,夏艳总编来探望,带来了新出版的《沈从文批注丝绣笔记》,说是给我病中解闷。是书由朱启钤先生手书集成,再由沈从文先生批注。线装影印,函套装帧精良,十分珍贵。而前面的序则是由宗汉兄工楷手书,用乌丝栏中加鱼尾笺纸缮写,后属“戊戌新正后学刘宗汉谨序”。也就是2018年的旧历元旦。
《沈从文批注丝绣笔记》
刘宗汉为新出版的《沈从文批注丝绣笔记》所写的序言
当时深感宗汉兄笔力犹健,尤其是对前辈的尊重凝于神气之中。严格而论,宗汉兄算不得是书家,甚至有人批评他的字略俗。对此,我并不回护誉美,宗汉兄的字确实缺少自己的风格和灵动之气,这也和他做人一样,恪守旧式文化人的规矩与风范,没有剑拔弩张的嚣张之气,于是也就平稳而不见锋芒了。尽管如此,我的第三本小书《旧时风物》还是请宗汉兄题签,我想,这个题目是再合适他不过了。
很多年前,上海陆灏兄曾写过一篇关于我的文字,题目是《不老的老人》,彼时我大约五十岁,确实不算老。而陆灏兄才三十多岁,如今我已年过古稀而望八,他也年过六旬了。时光荏苒,物换星移,这也是不可抗拒的规律。
以旧学的根底而论,我是远不如宗汉兄的,而以新学术而言,我更非是正途出身,只能写些闲笔小文,供人茶余饭后消遣,更是不敢跻身“旧文化”的圈子。
宗汉兄身体从小不好,尤其是患有严重的哮喘。晚年幸有其功等年轻人随侍身边,还是一直在笔耕不辍的,每念此,也替他感到欣慰。尤其是搬入新居,我一直十分挂念,希望能去看看他,更希望其功陪他来我这儿小坐。万万没有想到病愈出院后竟收到小天和其功两道微信,真是始料未及的噩耗。
宗汉走了,最后能与交谈旧事的人走了,很多话题,在我们来说都似是昨天的往事,而对今天许多身边的年轻朋友而言,好似开元天宝旧事。哭宗汉,不仅是宗汉兄,似是一段时光的终结。
病中之恸,当是大忌,本想不写了,无奈难罢所欲言,谨以小文,送别宗汉兄罢。
赵珩 癸卯端阳后 病中于彀外书屋
赵珩近照